东茶

【蔺靖】重山不度 12

太太不要走啊!

耳语:

蔺晨/萧景琰


 


 


重山不度


 


 


 


十二、


 


 


雨也分很多种。


苏子瞻莫听的穿林打叶声,晏叔原独立的落花燕双飞,柳三变冷对的苒苒物华休。


萧瑟处终究要归去,长江水不停止东流,雨,总是伴随着离情愁意的。


琅琊阁的少阁主,在前人吟咏了千百次的细雨中,发出了一声残阳一样哀缓,韶华一样轻凄的叹息。


“芳昼恨短,夜与愁长。”


洁净的白衣在手臂处折出圆柔的长痕,曲裾上的苏绣是花木扶疏的形状,随着蔺晨缓缓俯下的身躯,惶然地凋谢。


萧景琰仍沉浸在他许久未得的一场好眠里,他不能察觉始作俑者以一种近乎于保护者的姿态将他揽入怀中,烛红的颜色舔舐上他修长的颈项,自绯衣中透出匀停的皎白。


一缕散开的长发落在颈侧,他的面容低垂在蔺晨胸前,打着圈的发尾,也一寸寸滑过光洁的绸缎、起伏的绣纹,消失在襟口深处。


睡梦中的皇七子看起来是少见的温驯无依。


清风卷着珠帘,簌簌如雪落大地。


列战英惊慌失措的声音夹在卷帘声中,听来颇煞风景: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


蔺晨将手指搭在萧景琰腕上试他的脉搏,隔了一层冰凉的皮肉,滚烫血液在其下涌流。苍白细弱的腕,几乎在诱人折断。


折断它,从此再没有什么高不可望的帝宸,远不可及的长亭,只有饮马的河川,登览的崇山,只有长空中恒槊的长风,凉月下共酌的凉酒,碧血里洗净的碧剑。


寸心是易感的,柔肠是可断的,然而可知、可感、可悲、可叹之外,只有那一层肌肤相隔的算谋,任谁仗剑或执笔,也无法穿透。


萧景琰永远不会随他同去。


“小将军来的,确不是时候。”


他抱着萧景琰立起身来,惹得列战英愈加乱了阵脚,颤颤巍巍的剑尖,遥指住蔺晨眉间,“你把殿下放下!”


蔺晨不禁哂道:“我不放,小将军敢杀了我吗?那么你家殿下所中的毒,该谁来解?”


星子一样闪烁的剑尖,就抖得更厉害了。


“殿下住在右面卧房,烦请你帮我开一开门。”琅琊阁的少阁主,笑得文质彬彬,双眸中光华流动,哪里还有半分旁观兴衰荣枯的冷眼。


列战英默然不语半晌,只是站在原地不动。蔺晨抱了人,好整以暇地瞧着他,两人瞪着眼交锋了几个回合,到底是列战英先败下阵来,挪了步子过去拉开门,手里那把剑,倒还不肯收回鞘里,明晃晃地戳在蔺晨眉前。


蔺晨抱着萧景琰转出了门,列战英便亦步亦趋跟他在身后。


回廊百转,灯影摇红,不多时微风携着潮意划破春衫。


蔺晨伸手绕过萧景琰肩膀,替他拢好衣襟,听见这位靖王殿下冷得唇齿打着架,吐字不清的低声咕哝着:“滚出去……”


竟是想起良宵一夜的旧事。


脸上微微地发起热来,他轻咳一声,转头去同列战英闲话家常:“你同你家殿下,谁年纪长些?”


列战英张了口要答,刚发出一个音来,忽又想起面前这人全不足信,是敌是友还辨不分明,忙咬住了下唇不做声。


蔺晨失笑道:“这脾气倒真像你家殿下。”


列战英仍是不应,蔺晨亦不再多言,将萧景琰安置妥善,两人又退出房间。


原路回返时行至廊中,突听得列战英说了一句:“你有些像我们祁王殿下。”


长眉微挑,笑意在那眼睛中凝成夜一样深沉的颜色:“你们殿下同你说的?”


列战英摇一摇头:“只是从前,常遇见祁王也这样照拂殿下。”


蔺晨伸出手掌,接住几缕飘进来的雨丝,再开口时,语调就染上了沾衣未湿的惆怅:“可惜赝品终于现出了原形。”


他总是微笑的唇角,现出几分自嘲,未束的长发为斜风吹散,衬得那笑容无端有些邪气,甜蜜与苦涩,都漫不经心地,浮云般从面上掠去。


“小将军,”青年的声音令列战英想起箫的呜咽,笛的霜寒,某种生来需要清歌或是曼舞来与之相和的乐器,“从来都是世人问琅琊阁问题,今日,我想问你一个问题。”


“靖王……他能够走多远?你希望他走多远?”


以酒相交的朋友豪烈,以茶相交的朋友淡薄,以命相交的朋友呢?


“那不是容我置喙的事。殿下能够走多远,属下就跟随他多远。”


雨将停而未停,庭院中隐隐升起草木的腥气。血的腥气带来死亡,水的腥气却使一些不为人所见的,在暗夜中偷偷滋生。


蔺晨含着笑贴近了列战英耳边,他袖间发梢,何尝不满是冰凉而贴肤的雨意,成竹在胸的傲气,细密地埋在吐字里,“我倒想着,你家殿下,是个适宜坐武英殿中那把椅子的人。”


他在字句的尾音处迅速撤身后退,气味随之淡去,仿佛刚才说出的那句话,是个轻飘飘的顽笑,“有客来了。”


 


不请自来的客人坐在席上。他的目光,停在那个打翻的瓷杯上。


“没有你的茶。”


蔺晨直截了当地说。


客人的声音却很满意。


“我不是为茶而来。”他抛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翡翠瓶子,其中一点青绿的颜色,在瓶中闪闪发着冷光。


“你要的冰续草。”


不喝茶的客人,就意味着也不寒暄。


蔺晨接过那瓶子,看也不看就收回袖中,“布防图你已得手了?”


“今早使臣方出大理,我已……”他抬起手,在喉间做出横刀的姿势,“干净利落。东西已出了云南。”


列战英放在剑柄上的手,握紧了又松开。


蔺晨背在身后的右手,朝他比划出一个安抚的手势。


来客和气恭谨,说话的样子却还有点不服输,“少阁主倒是会做生意。你只说了一条使臣今日出城的消息,不费琅琊阁一人一剑,却害得我遏云门下,几乎踏遍南楚。”


 “多走些路,总比赔上性命的好。”蔺晨并不发怒,甚至还很好心地嘱咐道:“大梁朝廷用不了多久就能发觉布防图被劫,回去叫你的主子手脚快些,切莫失了先机,白白跑断了腿。”


客人应了一声是,拱手拜别。他悄无声息地掠上房顶,几个起落之间,就融成天际一道黑色的影子。同来时一样形迹鬼魅,夜栖的鸟雀亦不曾受惊。


列战英在后头追了两步,眼见无望,又停下来气急败坏地回头瞪着蔺晨:“你为什么要给南楚人布防图?”


蔺晨从袖中掏出那精巧的小瓶子打量,淡淡道:“将欲取之,必先与之。你家殿下要保全南境军,必得舍弃的就是青冥关。皇帝昏聩,如何会相信南境势如水火,一兵一卒、一石军粮一匹军马亦不能裁撤?只能靠南楚大军将八百里加急的军报,送往他的御案了。以青冥关一地,换云南平安,这买卖有什么不合算?”


他语气轻巧已极,似乎在谈论一本书的好坏或是一杯酒的浓淡,不值得直视对方的眼睛,正襟危坐地说明。列战英亦曾历经沙场血战而不变颜色,此刻只觉得后颈上一阵一阵地滚下冷汗。


“那么青冥关百姓与守军,又将如何?白白送死吗?”


那株冰续草生机盎然地躺在蔺晨掌心。绿是一种春回而万物复苏的颜色,是南境土壤中,每一株正在争逐盛开的花朵和破土而出的秧苗。


“丧百顷国土与万顷国土,哪个更痛些?死一城百姓与一州百姓,哪个更多些?求其生而不得,则死者与我皆无恨。”


他与萧景琰各自所执的生之希冀与死之决断之间,注定没有胜者。


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,固然称得上是一种可敬的勇武。然而天下汹汹,未知孰是,或许我是对的,或许景琰是对的,”蔺晨的声音微弱下去,他曾有过壮怀激烈,亦不免忧心江山谁属,但此时已意兴阑珊了。


初春易老,雪梅易残,往古欢遇不能久耽,独困于今的己身,难抵人世的微茫。


“要起雾了。”


他安静地望向庭院。天际晨曦一抹,灰茫茫的雾气,由竹枝和水塘中弥散开,不可捉摸,不可禁锢。一切人事都显得模糊而明暗不辨。


蔺晨有种雨后新雾一样朦胧的预感,浮雁沉鱼,终将无凭无据地终了在苍山洱海。


 


TBC


 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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